反叛朝廷的檄文响彻在朝廷的中枢里,传檄的对象怡然自得,堂下的大臣冷汗涔涔。
婉儿余光瞥向裴炎,虽早有准备太后会借什么事来敲打他,真撞上去脸色却也实在不好看。婉儿以为聪明人必定会装糊涂回避太后的锋芒,却不料裴炎偏生沉不住气站了出来,义正言辞道:“臣闻‘有德者必有言,有言者不必有德’,一纸谩骂的文章写得再好,也不是君子之品,宰相不能为君延揽君子,难道要用小人来充数么?”
太后顺着他的话道:“裴相公说得好,叛军无德,大义在朝廷,所以前线李将军可以进退有序。”
“方才武尚书说过只听一面之词而不查证么?”太后冷哼一声,“裴相公也知道君子坦荡荡,既然行端坐正,又何惧别人的言辞?”
太后不期中的称赞回荡在大殿中,谁也摸不清她的心思,平常总会出声附和的武承嗣也不敢说话了,婉儿把手卷越握越紧,更是一言不发。
“臣可没这么说。”裴炎不承认她的解释,抱着笏板傲然道,“大义从来在天子,天子是天授之人,是先帝之子,目无天子的朝廷便不是大义的朝廷,李将军再是进退有序,战场上也免不了流血飘杵。昔太宗文皇帝西征,先帝东征,那是为国为民与外邦相争;今朝廷奉天子,而李敬业保天子,事在一体,谈何叛乱?然而内战频仍,兄弟相争,攻伐不止,此谓胜之不武。”
婉儿不明白为什么太后要她念这样一篇谩骂她的檄文,卷子展到最后露出“代李敬业传檄天下文”的题目,开篇便是对太后身世的诋毁。看上去刚刚堂下三个人等候着的就是太后看完这篇文章的发声,太后不仅仔仔细细地将其从头到尾阅览一遍,竟还如同意犹未尽一般,要她当着众人的面念出来。
“要想法子避人言的,是与李敬业一党的大臣。”太后冷冷地说,“裴相公不知道,近来三思荐了周都事替我秘密去查,查知韩王、鲁王、越王、琅琊王等竟与贼人俱有勾结,他们打着天子的旗号,却从不顾天子的态度。圣人在朝上是怎么说的,我知道,圣人无论怎么说你们都要觉得他是被胁迫,那没有被胁迫的庐陵王呢?他怎么能成为叛军的旗帜?裴相公,他们不清楚,你难道也不清楚,他难道是被我一个人废黜的吗?”
“太后!不可设此误国之匦!”裴炎一听就急了,如此机密的设计,太后有什么心思他立刻就明白了,“此名为匦,实则不轨,君子坦荡荡,小人才行此背后攻讦的伎俩,太后不能以德化民,反鼓励告密,教天下人互相攻讦,这是乱命!”
“好文章!真是好文章!”若是在宴上,太后定是要击节称叹了,“开篇称伪,句句是典。拿我比飞燕褒姒,极古来之恶语;他则是军威正盛,席卷而来便是山岳崩颓、风云变色,非大手笔何能发此壮词!所谓‘事昭而理辨,气盛而辞断’,我已经许久不曾闻见此等雄文了!”
武三思和周兴不是空手来的,一个巨大的方形柜子被殿下候着的侍卫抬了进来,裴炎不由得往旁让了一步,那柜子就端端地放在大殿之中。
话音刚落,只听外面传报一声“武尚书和周都事到了”,太后忽然展颜,讥诮道:“那就让裴相公看看让天下安宁的东西。”
“有人也跟我说,薛仲璋是裴相公的外甥,在我面前攻讦,我没有理会。毕竟裴相公做宰相有许多年了,一颗赤子之心我不疑,
“是。”武三思走到殿中,一边演示一边介绍起来,“奉太后之命,铸铜匦一台。此器共为一室,中有四隔,上各有窍,以受表疏,可入不可出。四隔者,其东曰‘延恩’,献赋颁、求仕进者投之;南曰‘招谏’,言朝政得失者投之;西曰‘伸冤’,有冤抑者投之;北曰‘通玄’,言天象灾变及军机秘计者投之。昔大禹铸九鼎,今太后铸铜匦,一为象天下入我胸,一为求人言入我耳,其工有异而本无异也。”
“裴相公方才说叛军无德,又说李敬业保天子是忠臣,裴相公到底是糊涂了么?”见太后脸色不对,武承嗣忙出来驳裴炎。
“若其眷恋穷城,徘徊歧路,坐昧先几之兆,必贻后至之诛。请看今日之域中,竟是谁家之天下!移檄州郡,咸使知闻。”婉儿终于念完最后一个字,如释重负般放下手卷,却听见太后爽朗的笑声。
裴炎知道东西都秘密做出来了,他根本劝不动,却仍进行着最后的努力:“人之多言,亦可畏也。太后就不怕满朝的大臣寒心么?”
太后靠上身旁凭几,令气氛缓和了些许,却幽幽地说:“此等锦绣文章,不能起而为我所用,竟致流落叛军行伍,是宰相之失啊!”
裴炎面不改色,越说越来劲:“李敬业是忠臣,反叛却是无德之举,忠臣一时失德,朝廷当匡正之。臣闻‘君子之德风,小人之德草’,上德不正,下必攻之,上德昭昭,下必随之。太后一日不还政于圣人,天下便一日不得安宁!”
太后看上去很满意:“三思,你给诸位大臣讲讲这东西吧。”
裴炎不语,太后真要在言辞上占上风的时候,满腹经纶的他始终比不过在权力中心沉浮数十年的太后。